《走出孤岛》 作者:郭瑶

发布时间:2023-09-18阅读次数:

有一段日子我脑中常浮现一个场景:明亮的电视荧屏,几十个黑色金属座椅,一个黄皮肤的瘦小男孩儿。这个场景挥之不去。

〈一〉

这个场景是我臆想的,然而并不完善。我不知道那金属座椅是几排几列,也不知道电视播放的是什么节目,更不知道荧屏下到底有几个观众。但它真实。

因为我知道这个瘦小男孩。他一定在这场景中,必不可少。

〈二〉

两年前我步入新校园,没有预想中的孤单无助,很快我和新朋友们熟络起来。开始我并没有留意到身旁有一个一直埋头看书的男孩,只默默听我们嬉笑。

考试结束后的一晚,我没有回家。踏上走廊,我突然看见一排黑漆漆的教室之间,有一处明亮,这光亮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深深埋在书架之间,轻轻地一声叹息,似乎也要将其淹没。听到声响,男孩把他的头抬起。微微漠然,然后是淡淡的微笑。短暂的关于考试的谈话后,我掏出两本文学杂志,递给他一份,他便在黄色的灯光下安静地阅读。这是我第一次留意到这个沉默瘦小的男孩。

很平凡的男孩,中等身材,黑黄皮肤,温和的笑容,带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但是你看他时总会觉得他显得幼小,总会觉得他笑容中有一丝好似欣慰的情感,他漂亮的眸中有一些来自远方的眺望与期待。你会觉得这个男孩儿正努力塑造一个平凡的角色,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平凡与不平凡的差别。

当那本杂志同一颗小糖一起被还回来时,我觉得有点好笑。但很快,我的注意力被他正写着的历史作业吸引,上面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黑色字迹。我疑惑学理的他为什么费这么大力认真写历史作业,他用那大眼睛望我,好像在望一个很奇怪的人似的∶"既然做了就认真做,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

的确啊,奇怪的人只是我、我们而已。

〈三〉

他开口谈起爱好。他说他喜欢阅读。告诉我在那本杂志19页,有一篇短小的文章,让他“感觉很熟悉”。

了解到他从农村学校来,我猜他在学校排名不低,他淡淡地说,第一,一共有两个考上。我取笑他的学校升学率低,他淡淡地说,九门课,有五名老师。相比较他的淡然,我的惊异似乎有点浮夸。水喝完了,他起身搬水,一只手就轻易抬起。我又打趣道,想不到你这么瘦,力气却这么大。他有点害羞的笑了,然后淡淡地说,那当然,以前在家里是要干活的。“父母舍得让你干活吗?”我有点好奇。“在大伯家里住了这么多年,不能白吃人家的啊。”随后是静默,随后是他打开书本的沙沙声和我撕开糖果包装的清亮声音。

没想到口中糖果未吃完,他谈起了自己的新家。“有围墙,有厕所,有一个小小的庭院,房间里还铺上了地砖。”他笑了,“但是围墙很矮,我一翻就过去了。我爸翻不过去。”他又笑,夹杂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无奈和一声极其微弱且短暂的叹息。“几层?”“三层的。”

我终究以我自己认为平常的口气问他为什么在大伯家长大,但我想我的伪装失败了,他不再淡淡回答,而是换了口气,用一种拖长了的口音答道∶“他们得去挣钱啊。”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无礼,尽管他没有生气。既然他强调大伯一家对他很好,活也是他自己硬要干的。我想这对他来说是自我平衡和感恩的唯一方式。我一直自豪于自己五岁上学,而他平静的提起他四岁上小学的经历。他的第一个小学在深圳一处建筑工地的旁边,在校生几乎都是民工子弟。他的第二个小学在上海。我忍不住去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别扭地夹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学生中,或艰难地拿起半只胳膊长的铅笔写字的情形。很孤单吧,我想。因为这不是托儿所,这是学校;这也不是家,夜晚一家人枕靠着的,只是临时搭建的民工板房的一隅;这更不是故乡,没有玉带似的淮河,而只有灯红酒绿的黄浦江。我也曾离开过家,但我所到之处总有乡音在旁。

“想家吗?”那么小就跟着父母漂泊。“没什么概念,因为和父母一起生活。”我明白一个极小孩子的一切都来自于父母,但他们在他六岁时将他送离了身边,送回了淮河以南,让他在这里扎根成长。谁可以琢磨透六岁的他心中所想,家或父母的选择,在他乖巧的顺从之下,是暂时的安稳,还是无尽的抽泣。

“想父母吗?”那么小就离开了父母寄人篱下。“不知道想不想。真的不知道。”然而他回想着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候,不是在家中温暖的床褥中安眠,而是四岁时在“深圳的一家大型超市”——他笑了,大眼睛笑成半月。

“那天放学早,爸妈还没下工。我妈怕我饿了,从兜里数出十块钱,跟我说,儿子,去买点吃的吧。我不敢多花钱,就买了一根烤肠,然后坐在超市公共电视底下的座位上,仰着头边吃边看。”他笑得更深了,露出白亮的小虎牙。我没有笑,心中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我问他年纪那么小,怎么把这件小事记那么清楚。“我甚至连电视节目播放的内容都记得。尽管不好看,但我努力的记住,想回去后和爸妈讲。”我笑了,伴随着上身微微的抖动。而他好像更为开心,半月又成了月牙。

可是,也不知怎么了,月牙中怎么会闪着一丝晶亮的光呢?

〈四〉

我很感谢这个男孩,为他如此真诚的告诉我,这些他从未诉说、从未被时光、被更多复杂的成长中的孤单所掩埋和污染过的最幸福的记忆。他如此信任,至少在那一天,他如此信任一个,并非亲人,也算不上朋友的普通人。

从四岁到十六岁,他竟不再有过哪怕一个值得被称为“最幸福的时刻”了。不是回到家乡定居,不是过节时父母打工归来,不是默默一人奋斗最终考取重点学校,也不是他中年的父母终于攒够了钱,回到家乡为他盖了所三层新房。

我在夜色中向他告别,心里却想着,我已准备好认识你。然后疾步回家,携着那本印着第十九面文章的杂志。那一篇文字的配图是一个小男孩儿正朝着远处的列车招手。他的手举得很高,很高。

〈五〉

那一天我不再去揣测。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能力。我想,我总是去观察、去试探,我是否真正达到那个高度,是否真正体会到那种无法只用“情感”一词来描述的内心,又是否真正承受得住由现实、亲人、时光等等一切混杂在一起的未知。他不知道是否思念父母,只因为他从未在电话听筒中对母亲说过“我想你了”。但我知道他必定已在借来的书中无数次想要认识某一个人,无数次低吟“我不想再一个人”。十多年后,父母的归来,之所以并未给他带来更大的幸福感,只是因为他们早已错过那个曾经无法遏止孤独,更无法只靠自己创造幸福与充实的小小男孩。

如果你说自己是一座孤岛,你无法察觉这座岛的海岸线究竟于何处,却也无法找到一条走出去的路。若即若离,你远远地望着,连自己的海岸线都模糊不清。对于他,那段记忆之所以永久处于孤岛的中心,清晰的不像是记忆,只是因为他心里住着的是一个家,一个能够确定,有两个亲人在等着自己的家。在那篇文字中,男孩儿朝着飞驰而来、又飞速离去的列车拼命挥手,因为无人回应而得了自闭症。一个陌生人知晓后,专门乘坐那辆列车将头探出窗外,向男孩儿招手回应,男孩的自闭症痊愈了。说它熟悉,是否他曾在送走父母的列车旁拼命招手,而又是否有人也曾给他一个回应?充当这个在他眼中“高尚且真正尊重别人”的陌生人是否已出现?陌生人,陌生人才是一个新的开始,才是可能走出过去的路啊。

我理解了,为什么如此开心地谈及四岁记忆的他,在我追问那令他印象深刻的电视节目是什么的时候,止住了笑容,恢复那淡淡的神情,用那闪烁着远方的光芒的大眼睛告诉我:我不想说。

因为那是他的岛,是他那么多年一直守护着的一个神圣的幸福之地,一直等候着幸福的模样。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再真诚面对,再用心倾听,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那个场景的美丽,安稳,恬淡之处。只有他知道,它是美的。他在抗争,他不会让外物影响到他幸福的记忆一丝一毫,正如十年来他一直在乎的。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被允许。

那个岛的边缘日益模糊。没有更多的记忆能够进去,也没有更多的记忆可以出来。 

“高尚且真正尊重别人,”在他的眼中,不是无休止的安慰和同情,而仅是一个远方的回应。我想起我的喋喋,我将不再去窥探。

〈六〉

我曾经思索他眼中的远方是什么,但我现在不会。他的远方是他心中的唯美,我没有权利碰触。他努力经营着的是一种平静也无孤独的日子,一种和别人一样平凡的日子,我没有资格硬把他贴上“不平凡”的标签。于我而言,他也只是我平凡的生活中一个不平凡的陌生人而已,只是对于我自己。

假如有人评价他励志,他大概无所谓,因为那些成果只是很多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因素混合的产物。他想要获取什么东西的欲望都不会比曾经想得到回应与陪伴更加强烈。假如有人给予他同情,他大概仍无所谓,因为他从未说过想念,从不哭泣,他展现给任何人,甚至自己,都是一种和美好记忆中一样淡淡的、平静的面孔。

写至此,夜已深。

我祈祷着所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会欣喜且无声的回应孩子不知疲惫的挥手。好比远方无数看不清形状,却不停闪烁的繁星。

但在止不住的阵阵朦胧睡意中,一个声音不停呢喃着:愿每一个陌生人,都能唤醒迷失于孤岛之外的另一个自己:

走出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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